第20章 点名-《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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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缓缓说道:“你再让裴璟记录一事,只要王涌金胆敢辞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辞官一次,就直接贬官一级,如果王涌金有异议,就让吏部直接告诉他,从他起往后三代人就都别想当官了。若无异议,吏部帮王涌金挑选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随意,不必知会国师府。等到贬到了九品就去当胥吏文书,让他返回永泰县衙,只有在那之后,他才可以成功辞官。”

    喜欢当官?就让你当一辈子的永泰县县令。

    喜欢辞官?就让你在永泰县胥吏的位置告老还乡,往后三代,农耕也好,经商也罢,随意。

    陈平安说道:“容鱼,你模仿我的笔迹,书信一封寄往礼记学宫给茅师兄,就说请文庙查一查那位淫祠神灵红粉道主的底细。”

    容鱼犹豫道:“听说茅司业于书法一道功力极深,会不会认出字迹?”

    躺椅轻轻晃着,优哉游哉,重新闭目养神的陈平安微笑道:“我这就叫故意讨骂。”

    容鱼心中了然,女子笑颜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进院落,将国师交待的事情一一推进下去。

    在徐獬来到国师府之前,刚才陈平安负责待客的,正是长春宫三位刚刚掌权的地仙。

    新任宫主,冯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骊军方渡船上边,面对大骊国师也毫不怯场,侃侃而谈的年轻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号雾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职,负责打理整座长春宫的钱财。

    还有一个名叫韦蕤的年轻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远古福地跻身的地仙。

    大骊京畿之地有两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谁都可以自由往来的缟素渡,还有一座专门停泊大骊军方渡船的鸣镝渡,整个宝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长春宫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鸣镝渡,还是让很多京城官场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骊宋氏给予长春宫的殊荣,不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跻身元婴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骊京城上空缓缓掠过,那位修士单独站在船头,她能够俯瞰整座大骊京城,能够接受所有进程百姓们的欢呼和祝贺,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会专程站在大殿之外,给予那位女修最诚挚的道贺。

    事实上,上任宫主,陆繁露当年跻身元婴境,她就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哪怕是后来绣虎崔瀺担任大骊国师,依旧没有改变这项约定,甚至最后一次参加长春宫金丹修士的开峰庆典,崔瀺明确说了,只要他担任大骊国师期间,此事就绝不更改。

    他一样会按照大骊宋氏与长春宫的约定,会站在渡船掠过京城的阴影中,遥遥礼敬。

    遥想当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国师,依旧在闭目养神,只是扯了扯领口,扭了扭脖子。

    容鱼在侧门那边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继续忙碌去了,她开始习惯性在脑海中复盘。

    先前陪着国师一起待客,容鱼才晓得原来那座跳鱼山,就是甘怡的私产,是她主动与郑大风提出,转售给了落魄山。

    照理说,长春宫在陈平安就任国师之前,双方就已经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陆繁露她们误以为大骊宋氏永远都是那个亏欠长春宫的大骊宋氏?

    当时在官厅见着了她们三位金丹,国师的第一句话,便是笑问道:“是不是反复劝说宋馀一起登门拜访,仍是劝不动这位抹不开脸的祖师?”

    她们俱是神色尴尬。

    国师的第二句话,“学道人总需悟得一理,为何以及如何身与心为仇,陆繁露就不懂,宋馀也不太懂,你们几个却要想清楚。”

    之后便是冯界壮着胆子说起了长春宫未来规划,她们自然是想让国师大人帮忙把把关,看看她们合计出来的东西,有无大方向上的错误。一份不过百余字的稿子,已经是金丹地仙的冯界却要在醴泉渡船上边反复背诵,连那断句如何,语气起伏、情绪如何,都要权衡再权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国师只是听了一遍就算,并无任何评价。

    所以她们的想法,到底好与不好,她们心里没有底。

    本来都不用一刻钟的光阴,她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没有犯错,惹来国师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长春宫也算险之又险过关了?算是认可了新祖师堂的人选安排?

    不过国师突然好奇问道:“冯宫主,你们长春宫的长春酿,一年到底能酿造出几坛?”

    冯界虽然不明白为何国师会询问此等小事,仍是据实禀报道:“至多一百二十坛,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对了,也会伤及灵湫泉的水脉。”

    陈平安笑骂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楼跟洛京的莺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长春酿,都不止一百坛吧。”

    甘怡还略微好些,冯界和韦蕤都被国师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给吓了一大跳。

    冯界试探性问道:“国师,朝廷是想要征用灵湫泉,变为官府酿酒,降低酒水品质,扩大销量,稍稍缓解户部压力?”

    果真如此,长春宫绝无二话。

    在冯界她们这些年轻地仙、许多中五境女修看来,她们长春宫这百年来,就是太过沉醉于被各方势力众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纯属好奇,随便一问,不要多心。”

    “你们是不知道,现在都开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让我兼领户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计评语肯定相当不错。”

    “也对,既是当惯了包袱斋的,也曾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如此说来,你们怀疑我要酿酒,确实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国师的轻松情绪,冯界她们顿时如释重负。

    甘怡犹豫了一下,主动提议道:“国师,这一百二十坛长春酿,我们长春宫留下二十坛自用,其余一百坛,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礼部,一些个朝廷庆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礼部自行调配使用便是了,就当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可行。”

    冯界眼睛一亮,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今天觐见国师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韦蕤,她却是微微皱眉。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长春宫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礼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时候,顺便再就农家修士一事,争取商量出一个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显倍感意外,错愕不已,宫主冯界虽然道心一惊,仍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容鱼心中冷笑,这甘怡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

    农家修士,在宝瓶洲、扶摇洲和桐叶洲这三洲之地,从未如此“紧俏”过,以至于许多流霞洲、皑皑洲的农家修士,都觉得有利可图,开始往这三洲跑,但是因为宝瓶洲有个对山上管束极严的大骊王朝,所以相对人数最少。此外宝瓶洲本土的那拨农家修士,战时“服役”于大骊王朝各州,即便是无偿垦荒耕种,也全无怨言,当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战后,尤其是来自南方的那些谱牒修士,他们就想要归乡了,按照大骊宋氏新订的条约,每年那份俸禄薪水,本就微薄,哪里敌得过一份越来越浓重的乡思?

    乡思之外,到了纷纷复国、恢复道场的宝瓶洲南边,当那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个下五境境农家修士几句,不比在大渎北部的大骊王朝舒服多了?

    冯界三人离开国师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满心愧疚,说自己画蛇添足了。

    冯界却是摇头笑道:“万事开头难,就怕有心人,只要我们能够解决越多的问题,长春宫就能赢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师堂涣散的人心,反而能够凭此重新凝聚起来。”

    韦蕤以心声说道:“我猜国师抛给我们这么一个天大的难题,未必是要看我们的章程,写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实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们新长春宫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们只管尽心尽力,不用太过担心后果严重。只不过此事,我们三个知道就行了,绝对不可以对旁人提及。”

    冯界笑眯眯捏了捏韦蕤的脸蛋,“韦仙子不是平日里最喜欢翻阅两部印谱吗,还要作些集句诗哩,今儿见着了印谱主人,咋个一句话都不说啦。”

    长春宫的女子,爱憎分明,过于牵涉红尘的男女情爱一事,别家仙府总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们却是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礼法妨碍,时常有长春宫的谱牒修士,与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红尘里一起渡过几十年光阴,她再返回山中继续修道。

    韦蕤羞恼不已,与冯界嬉戏打闹几句,她幽幽叹息一声,喃喃道:“冯宫主,雾凇师叔,我们长春宫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么荣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冯界点点头,正色道:“就当是背水一战了。”

    旋即变了脸色,冯界笑眯眯,或者准确说来是色眯眯道:“韦仙子,你觉得……”

    韦蕤最是晓得这位宫主的闺阁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冯界你这个八婆!休要胡说!”

    甘怡看着两位师门晚辈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云海滔滔,道心一宽,天地便宽阔。

    下雨了。

    乌云密布,一场骤雨。

    宋云间懒洋洋,沿着抄手游廊散步来到这边,看着对面廊道里边的藤椅。

    双方就像隔着一座四水归堂的天井。

    陈平安双手笼袖,听着风雨声,笑问道:“见着花开花落花复开,撄宁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骊国祚年数的一树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离八百朵不算太远。

    结果一场天地通过后,直到年轻国师从大绶朝返回大骊之前。宋云间亲眼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么陆陆续续,飘飘晃晃,落了满地,自教宋云间看得道心不稳,欲哭无泪。

    一树桃花只剩余八十六朵的惨淡光景。

    好在临近子时、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桃花复开,绽放满树,重新恢复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来,宋云间仍然心有余悸,苦涩道:“凡俗攀援高崖悬峭,登者如弹珠万仞,当然会神骨惊竦。”

    陈平安笑道:“现在才知道大骊宋氏的护道人,不是这么好当的,更不是躺着享福?”

    宋云间收敛了心绪,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洒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险怪,惊涛骇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风景独绝,正是山灵水仙着意处也。”

    国师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见了谁,聊天的大致内容,每月都会汇总整理一次,呈交给御书房,让皇帝陛下过目。

    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国师府自己订立的规矩。

    由容鱼负责此事。

    宋云间以心声问道:“真打算将容鱼作为下任国师栽培啊?”

    陈平安反问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担任国师,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国师,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还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国师白藕,她还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学宗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自己和陆掌教一起做客蛮荒,曾经路过一个叫云纹王朝的地方,也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国师。刚好跟那个道号“独步”的皇帝,好像是叫叶瀑来着,聊得比较投缘,对方非要送给自己十二把飞剑,盛情难却。

    宋云间笑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说道:“容鱼暂时只是候补之一。”

    宋云间说道:“反正都是好事。”

    陈平安坐起身,“劳烦撄宁道友,帮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烟杆。”

    宋云间也懒得计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难,仍是帮忙取来,随手抛给了那位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偷闲片刻的大爷。

    伸手接了旱烟杆,陈平安好像很开心。

    难得看到国师如此神情气态,宋云间好奇问道:“有啥好事?说来听听?”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曹慈终于跻身十一境了。”

    宋云间却是从国师言语中抓住了重点,“终于”?

    啧啧,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跻身武神境几天么。

    是谁连输四场问拳?几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却是很不仗义,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云间摇摇头,自顾自走了,见不得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脸。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揉了揉脸颊。曹慈跻身十一境,他陈平安可能就是那个天底下最高兴的人,都没有之一。

    伸了个懒腰,他脱了靴子,从藤椅起身,光脚站在廊道中,抽着旱烟,看着院子里的雨幕,长久沉默。

    人间万年书。

    一部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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